自“一带一路”的国家战略提出以来，中国的海外投资明显加速。2015年，中国的对外投资达到1180亿美元，同比增长14.7%。【1】与此同时，中国的银行越来越多的参与到海外的贷款交易中，借款人不仅包括了在海外进行项目工程或者并购的中国企业，越来越多的外国政府和企业也敲开了中资银行的大门寻求资金。

美国银行的“走出去”

1865年，结束了内战的美国，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工业化发展时期。根据英国经济学家Angus Maddison的计算，美国大约在1890年左右超过英国成为世界上第一大经济体。【2】但那时的大英帝国在军事和金融上，却依然保持着世界霸主的地位。

世界GDP历史图  图片来源：《经济学人》 2010年8月16日

到了19世纪末，美国经济的迅猛增长现出疲态。美国经济学家Charles A. Conant在1898年发表的论文中指出，工业化国家已经把能产生利润的资本全部转化成了产能，而面对却是急剧下降的回报率和过剩的资本。他认为，过剩的产能和逐渐降低的利润，使美国企业注意力转向海外成为必然，并会导致美国转向帝国主义。【3】

美国企业的海外扩张，遇到的最大问题便是货币。贸易和投资，都因货币的波动造成损失。同时，英镑的广泛使用，也给英国企业——美国企业最大的竞争对手，带来无可比拟的优势。【4】1900年，麦金莱总统（William McKinley）签署金本位法，认为（在当时情况下）有黄金作为支撑，将极大的推广美元在全球范围内的使用。同时，美国政府聘用了一批金融学教授，从菲律宾和波多黎各等美属殖民地开始，在全世界范围进行货币改革，推广金本位制。并要求货币改革国将黄金运至纽约，推进纽约成为世界金融中心的进程。【5】

到了20世纪初，越来越多的美国企业在加勒比海和拉美地区开展生意。1904年，麦金莱总统的共和党继任者——老罗斯福总统（Theodore Roosevelt）提出“罗斯福推论”（Roosevelt Corollary），强调欧洲势力必须退出拉美，否则美国会进行干预。

美国的银行家借机走出国门，开始在该地区贷款。

多米尼加模式

但加勒比海和拉美并非优质资产，被老罗斯福“赶走”的“欧洲势力”也多是开着军舰来要欠款的欧洲列强。

中美和拉美国家对资金有着极大的需求：一方面，负债累累的它们需要对欧洲列强之前的贷款重新融资以避免破产；另一方面，在当地经商的美国企业希望当地政府可以改善基础设施以便将他们的产品出口回美国（美国公司在当地的经济作物种植行业具有垄断地位）。

而在美国，一方面，野心勃勃的美国外交官急需政绩来推广老罗斯福总统新的外交政策；一方面，之前提到的被派往世界各地进行货币改革的金融学教授希望继续实践自己的理论；最后，追求更高利润的银行家对外国借款的高利率趋之若鹜。

在这种背景下，多米尼加成为了新形势下的第一个“借款国”，并被美国人推举为“多米尼加模式”。1905年，多尼米加共和国签署两份合同：第一个是和美国政府的协议，同意美国总统任命一名官员（Jacob Hollander， 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金融学教授）作为多米尼加海关的主管，负责监督海关税收作为贷款还款来源；第二个是和纽约投资银行Kuhn, Loeb签署的2000万美元，50年，利率5%的贷款合同。Kuhn, Loeb的银行家表示，没有第一份政府间的协议，贷款合同不会生效。【6】

反映老罗斯福总统“新外交政策”的漫画  图片来源：网络

虽然多米尼加模式在美国国会受到了反帝国主义的民主党的强烈反对，同时还引发民众对私人银行家依靠国家背书赚取可观收入的质疑，但还是被老罗斯福总统力推执行。随后，美国在洪都拉斯、尼加拉瓜、危地马拉和利比里亚等地推行了“多米尼加”模式。美国还尝试在中国使用该模式，但在1913年被新上任的威尔逊总统（Woodrow Wilson）叫停。

德国经济学家Karl Erich Born在其1977年出版的有关国际金融的著作中指出，所有的资本净流出国的政府都尝试将出口的资本用于有利于本国的外交目的；同时，参与交易的银行都希望本国政府能够在政治上对他们的贷款给予支持。【7】

一战后对欧洲的贷款

纽约的金融中心地位随着一系列外国政府债券的发行迅速提高。1879年，美国银行家安排了对加拿大的贷款；1899年，J.P. Morgan牵头完成了对墨西哥政府的贷款；1900年，Kuhn, Loeb和National City Bank承销了德意志帝国的债券；1905年，Kuhn, Loeb帮助日本政府发行了7500万美元的日俄战争债券。【8】

一战结束后，德国面临巨额战争赔款。根据1924年签署的凡尔赛条约的规定，德国需赔偿协约国约330亿美元，附加利息。每年要支付约5亿美元。德国根本无力承担如此高额的赔款，不到一年便违约。如此同时，美国要求协约国支付一战期间在美国发行的战争债券。协约国表示，德国没钱还我们，所以我们也没钱还美国投资者。

鉴于公众和国会反对参与国际事务的压力，美国政府并未参加一战后欧洲的任何谈判。但出于稳定欧洲经济的目的，以及避免负债过重激化德国的考虑，美国政府找到了J.P. Morgan，希望通过私人银行来解决欧洲面临的难题。经过各方协商，终于由美国人Charles G. Dawes提出了著名的 “道威斯计划” （Dawes Plan）：由Morgan银行向德国提供贷款，成立独立的德国中央银行，以及新的货币体系。同时，一位由美国人任命的官员（Seymour Parker Gilbert）将负责监督德国的预算计划和还款进程。

道威斯计划

出乎大多数人的预料，由新贷款证券化后的债券在第一天便销售一空。从1924年到1928年，有大约1/3的德国国内投资的资金来自于美国。美国债券市场上有1/5的外国债券都是来自德国的“道威斯债”。可惜好景不长，德国经济出现恶化，失业率暴增，赤字增加。接来下德国发生的事情也是写进了历史课本。

到了1928年，美联储收紧货币政策，使得投资者对于外国债券的兴趣进一步降低。而1933年开始的大萧条，给美国大规模的海外贷款画上了阶段性的句号。

美国银行和政府在一百年前的国际化尝试对在今天依然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如何确保还款

首先，必须要有一套详实的贷款合同，以及保证合同，此点不需多言。

其次，对借款人的严格监督。美国银行起初走出去的地区，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优质资产”。面对借款人无法还款的风险，美国政府直接介入，指派专员到财政“控支”、到海关“查收”。尽管此种颇具帝国主义色彩的做法如今很难执行，但变通之法也是存在的。

最后，利用发债或资产证券化的方式，加大海外贷款的流动性，将银行自身风险转给成熟的投资者。

推广本国货币

当时，美国政府通过引导借款国的货币（金本位制）改革，将各国储备黄金运至纽约。一方面，促进了美元和纽约作为金融中心的发展；另一方面，变相质押了借款国的储备资产。

同时，海外贷款和海外借款人发债都由美元计价，极大的促进了美元的国际化。

相比之下，目前我国海外项目融资金额巨大，但多以美元计价。一位从事相关工作的银行家指出，尽管有些时候从项目业主、到总承包商、到设备供应商、到施工单位，很多都是中国企业，但因系统和模式等原因，项目融资基本仍以美元计价。虽然人民币资本项目尚未开放，可能会导致项目产生还款现金流后的货币兑换问题。但考虑到人民币国际化现有进程，这些障碍都不应成为在海外项目融资中放弃使用人民币的理由。

国家利益与私人利益的冲突

当时，美国银行家利用美国政府对还款的监督，赚取了额外的利润。美国国务院对海外发行人的债券进行背书，海外发行人在选择承销商和律师时偏向美国国务院的推荐。美国国务院官员和市场中介的权钱关系在今天受到普遍质疑。

同时，由于贷款利率普遍较高，借款国当地居民对于美国贷款充满抵触，非常容易受到当地民族主义政客的煽动，从而引发了各种针对美国的抗议。银行赚取了利润，却由美国政府来承担骂名。这也是当今学者对当时美国类似贷款最主要的批评。

国内的反对意见

1927年，在国会讨论美国向德国提供贷款的事宜时，参议员Shipstead指责美国政府参与该计划，提出正因为这些海外贷款，导致美国国内的利率上升至少1%，从而严重损害了农民和中小企业主的利益。并引发选民的共鸣。尽管美国财政部长随后发表长文反驳，斥责Shipstead煽动选民，对利率的形成缺乏最基本的概念。但这些反对海外贷款的言论，其实非常有市场。如何化解普通民众的疑惑，同样是值得思考的地方。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希望这篇文章可以引起更多的讨论。

【1】中华人民共和国商务部，2015年我国非金融类对外直接投资简明统计.

【2】The Maddison Project, http://www.ggdc.net/maddison/maddison-project.

【3】Charles A. Conant, The Economic Basis of Imperialism.

【4】Barry Eichengreen, Globalizing Capital: A History of the International Monetary System.

【5】Emily Rosenberg, Financial missionaries to the world.

【6】See U.S. Congress, Congressional Record, 59th Congress, 2nd sess., vol.41, pt.4, pp.3917.

【7】Karl Erich Born, Industrial Banking, pp. 147, 149.

【8】Carosso, Investment Banking in America, pp. 80-81.

【9】William C. McNeil, American Money and the Weimar Republic: Economics and Politics on the Eve of the Great Depression, pp. 19, 32-33